“这……?”没想到韩公子还念念不忘跟皇帝同桌吃饭的事情,大伙计完颜遂手里捧着茶壶,牙齿不停地咬自己的腮帮子。
眼前这个肥羊公子哥,平素一整年也遇不到一个,把他往门外推,等同于跟“孔方兄”过不去。可石重贵的地位再卑贱,也是个亡国之君,一旦此人出了问题,再多的钱,惹祸上门的那个人也是有命赚没命花!
“怎么?你家掌柜,难道没教你怎么做生意么?还是你觉得耶律将军手头宽裕了,看不上这点儿赚头?”韩晶却仗势欺人,冷着脸,厉声逼问。
唯恐对方不够重视,这句话,她干脆用汉语和契丹语,分别说了一遍。大伙计完颜遂听罢,额头上立刻冒起了汗珠。放下茶壶,默默躬身行了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京,老四,他去干什么了?怎么被你吓得如此厉害?”赵匡胤看得满头雾水,轻轻拉了一下韩晶的衣袖,低声询问。
韩晶迅速四下看了看,确定伙计们都躲出了门外。吐了吐舌头,用极低的声音回应,“我猜得没错,他们赚的钱,很大一部分要交给负责镇守这里的契丹将军,从旗面儿看,应该姓耶律。而大辽国素来不给诸军发饷,全凭将领们带着手下去打草谷。这地方已经被大辽征服多年,四周也没有女真、室韦和其他野人的部落,怎么可能有充足的草谷打?所以从石伯父身上刮到的钱,对镇守此地的皮室军来说,已经是非常重要的进项。能多刮到一文,就断没有将客人朝外推的道理!”
“噢!”赵匡胤恍然大悟,苦笑连连,“他们当年如果不是在中原打草谷,打得百姓无法忍受,奋起反抗,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赶了回来!唉,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可好,光吃亏不肯长记性!”
“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韩晶脸色微红,低声反驳,“契丹在辽东原本不算大族,突厥、奚、秣鞨、甚至从马砦水那边逃过来的高句丽人,都比他们强大。完全靠着不断对外劫掠,才养成了部族中男子悍不畏死的性格。所以打草谷这个传统,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丢弃!”
“那倒也是!”赵匡胤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中原那边,军饷倒是给的足。可除了主帅的牙兵之外,其他各营兵马,打仗时纯属应付差事。所以遇到南下的契丹人,总是败多胜少。”
“那也比纵容属下去抢好。除非你不准备把治下的其他部族,当作自己的百姓!”好半天都未曾说话的柴荣,忽然幽幽地插了一句。比众人成熟得许多的面孔上,瞬间写满了愤懑。
赵匡胤和韩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愣了愣,笑着闭上了嘴巴。就在此时,门轴儿突然“吱呀”发出一声响,完颜遂的顶头上司,先前带着手下满街敲锣打鼓的秣鞨商人李致远,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入门之后,先给大伙团团做了个揖。随即,便用标准的契丹话发问,“这位公子,请恕小老儿眼拙,先前没认出您来!您如果想跟晋王吃顿饭,也不是不可商量。但小的毕竟只是个商人……”
“噢,早说不就结了!”韩晶撇撇嘴,从腰间私囊里掏出一个婴儿拳头的金牌,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嘶——!”一看那金牌的色泽质地,秣鞨商人李致远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再看到金牌中央的契丹大字,立刻倒退数步,躬身施礼,“原来,原来是萧公子来了。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知道公子爷您是……?”
“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我就问你,我们四人有没有资格去跟那中原皇帝吃顿饭?”韩晶白了他一眼,伸出手,迅速用袖子盖住当初大伙在燕山中从打草谷的那伙契丹人尸体上搜来的金牌。
“有,有,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秣鞨商人李致远不敢再多嘴,拱着手连声答应。
那金牌上的契丹大字,是欧古妮,对应的身份乃是一位小将军。按照辽国北院官制,一个部族里的小将军,级别并不算高。但欧古妮这三个契丹大字,却无论如何都让人小瞧不得。那乃是契丹皇后一族改姓之前的源头,甭说他区区一个商人不敢招惹,即便镇守此地的耶律德光将军亲自到场,恐怕也得礼敬三分。
本着不给自己招灾惹祸的原则,秣鞨商人李致远立刻派人去准备“御宴”。至于这顿饭的名义主人石重贵的态度,根本没功夫去问。
须臾之后,酒菜准备停当。皇帝陛下“有旨”,请众人到花园入席。秣鞨商人李致远唯恐石重贵耍性子得罪了客人,又亲自领大伙去了后花园。先小心翼翼地敬了客人几杯酒,然后才吩咐石重贵好生伺候着,自己则躬身告退。
“什么味道?臊得好生厉害!”柴荣目送他离开,随即用力抽了几下鼻子,目光在桌案旁替大伙把盏的太监身上来回扫视。
“咱,咱家……”几个太监气得满脸青紫,用目光盯着白胡子老头石重贵,祈求主人替自己主持公道。
谁料想石重贵却彻底服了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挥手,“你们几个都下去吧,换几个宫女过来。虽然都老了些,却也算不得我有意慢待了客人!”
“是!”太监们红着眼睛行礼,放下酒壶,踉跄而去。
转眼间,酒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兄妹和石重贵。气氛立刻就变得极为诡异。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个,把说话的权力都默契地移交给了宁子明。而宁子明,却只是仰起头,愣愣地看着自己传说中的父亲,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路上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曾经在心中,无数次描绘过石重贵的模样。或者魁梧伟岸,或者玉树临风,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君,却依旧英气不减,铁骨铮铮。却万万没有料到,石重贵的真正模样,却是个没脸没皮的糟老头儿。为了苟延残喘,不惜像戏子一样,每天朝所有见到的人摇尾乞怜。
一路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也曾经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过自己,自己见了石重贵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失态,无论如何,都要装出生活优渥,衣食无缺的富贵公子模样。让石重贵放心,给石重贵信心。让父亲不为儿子担忧,也让父亲知道,儿子未曾忘了他,总有一天会想办法救他脱离苦海。
然而,所有准备,都于看到石重贵在游客面前装疯卖傻的一刹那,被摔了个支离破碎。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宁愿亡国也不肯当孙子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父亲!这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为了活命豁出去所有的糟老头儿!可偏偏这个糟老头儿的真实年龄还不到四十岁,偏偏这个糟老头给他的感觉,还的确就是血脉相连!
“二宝,你不该来的!”打破沉默的,却是石重贵自己。“我今天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只是,只是我从来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注1:天赞通宝,耶律阿保机在922年前后所铸。因为急于展示国力,用料颇为讲究,份量也足。完整五损的天赞通宝,每枚大约重49克上下,与质地最好的玄宗时代开元通宝相当。
注2:契丹大字,在公元920年前后,耶律阿保机命人参考汉字所创。但非常让耶律阿保机郁闷的是,此字只能作为官方文字使用。民间场合,大部分契丹人,包括大部分皇族和后族,都以习汉文,写汉字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