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城墙下已经两天了。
这是东灵最穷苦的边城,不会有?人?愿意捡她的。
看着眼前不时走过的两三个百姓身?影,她心里想着:自己?是会先饿死还是先冻死?
她没有?名字,一生下来身?体?就有?病,她忍饥挨饿又捱着痛地拼命干活,终于让那两个生下她的男女把她养到了五岁。
但?是身?体?实在动不了了,她一动就吐血。
那两个男女就把她丢到了这里。
她很早就知?道很多事,例如没有?人?会白白养着她,想吃就得干活,想活就得自己?争。人?都是自私的,如果自己?活不了,肯定不会管别人?。所以?她让他们?活得不好?,他们?就会丢掉她,就会想要她死。
混混噩噩中她又咳了一口血。
这个身?体?太病弱了,她有?的时候会感觉自己?体?内跑出了虚影,那个虚影一走自己?就会死,而那个虚影已经跑出来好?几次差点飞走了。
好?难受。
身?体?里好?疼。
肚子好?饿。
手和脚都好?冷。
她到底要不要再撑着了呢?到底要不要再活了呢?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捡她、不会有?人?来救她,她为什么还不死呢?
要不,还是死了吧。
至少不会这么疼、这么饿又这么冷了。
越来越昏昏沉沉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清冷幽静的男声,他好?像在唤她。
小女孩睁开?眼,看见了面前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有?人?来捡她了?竟然会有?人?来捡她?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捡她?自己?对他有?什么用?
温热的体?温包裹住了她,她被那人?抱了起来,整个世界在轻轻地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不知?自己?被他带到了哪里,只隐约听见耳旁有?人?在说话,什么“蛊血为引”、“可稳固她的魂魄”,另一个声音说着“可是会有?损军师的魂元”、“易招邪物侵袭”之类。
那个幽静好?听的声音最后道:“无妨。”
然后她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贴在她额头上,随后血的腥甜味扑入鼻中又涌入喉中,有?人?在喂她喝自己?的血。
她好?渴,好?饿,急不可耐地吞咽起来,意识在这之间慢慢游离而远。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远处一个人?背对着她,看着书案,似乎是在看书,他手中还拿着一支笔在写字。
她慢慢撑着自己?爬了起来。
那个人?听到声音,转过了头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伊吕。
眼神幽远,气质沉静,眉目温淡,清雅如画。
她从未见过这样让人?感到安心和舒服的男人?。
他长?得很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的眼睛,像最清的井水一样,澄澈剔透,又深远地望不到底。
一刹那间冒出来的想法?,就那样没来由地刻在了她心上:她想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自己?。
这个叫伊吕的男人?救了她,那必定是想要自己?帮他做什么的。
干活吗?
能下床以?后她就去擦洗他的桌案,劈砍院子里的柴火,拔掉院子里的杂草。
但?是伊吕劝阻了她。
“不必。”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不是捡她回来干活的?那他想要让她干什么?
她在等他说,她希望他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被留下,才有?可能继续被这双眼睛所注视着。
“先生,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走近了两步,那双清澈的眼眸好?像有?水在晃动,让她觉得对于她说的话,他是不厌的。
他喜欢识礼又谦逊的小孩子。
她一瞬间就下了判定。
“来我书房,我教你识字吧。”
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不是因为能像大户人?家的小孩一样识字,而是因为他对她说了他想让她做的事。
这样他就是愿意让她留下了,她只要做好?他想让她做的事,他应该就会高兴,就会一直这样注视着她。
她看着他写完一个字后,就把他递过来的笔接住了。
她观察了他握笔的姿势,学着他那样将笔握在自己?手里。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又有?了些许波动,他温和地问她:“以?前可有?执过笔?”
她摇头:“没有?。”然后道:“我看先生是这样拿的,所以?跟着先生这样拿。”
他眸中又流动起来,像水漪散开?一样,她恍然了一瞬,然后霍然明白过来,刚刚那一瞬他的眸光,叫温柔。
而她很喜欢。
连带拿笔的手都更加用力了。
她默记着他刚刚写字的顺序,将他刚刚写下的那个字照着样子写在了纸上。
没有?他写得好?,也没能像他那样让笔划透到了纸的另一面。
但?他眸中又浮起了刚刚那样的涟漪。
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心里在扑通扑通地跳,然后她仰着脸对他说:“先生再教一遍,我应该就会了。”
他的眸光果然又微微亮了一些,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又道:“你很聪明。”
她再学着他写,已经很像他写的了。
她犹觉得没有?写好?,一划一笔地照着他教的写,同?时嘴里默念他说的话:“裴……”
他温和地对她点了头,说:“对,这个字读裴。”
然后他又教了她另一个字:“夜”。
“先生,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夕阳西下,素月东升,即入夜。”他耐心地看着她,道:“夜与日所对,日昼而夜暝。”他又道:“夜清而静,我很喜欢这个字。”
她眼中一亮,便问:“先生,我还没有?名字,我能用这个字做名字吗?”
他眸色温然:“自然可以?。”又问:“你姓什么?”
她自然而然地回道:“我被先生捡回来,先生说我姓什么我便姓什么。”
他便未再多问,只道:“你既喜欢这个‘夜’字,便以?它为姓吧。”
“好?。”她毫不犹豫地应声。
“名的话……”
恰时窗前飞过一只青黑色的小鸟,歪着头停在一株老树枝桠上看着他们?,他霍然分神,看着那只鸟久久没有?回神,继而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看见骤然呆住了,忍不住问他:“先生……刚刚因为什么而笑呢?”
他凝眸望着那只羽色青黑、短尾的小鸟,似陷入了回忆中,轻言与她道:“曾有?人?如同?这只鸟儿一样轻轻落在自己?窗前的枝桠上,与我道‘先生说得很好?,倘若你肯,便如此助我吧。’”
当时的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对那个“有?人?”的思念和眷怀,只问道:“那先生……是喜欢这种?鸟吗?”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宁淡道:“嗯,喜欢。”
“那我就叫它吧。”
“它?”
“这种?鸟叫什么名字?”
“这是鹘鸼,又名鹘嘲。”
她看着他道:“那我便叫鹘。姓夜,名字是鹘。以?后我便叫夜鹘。”
伊吕微微颔首,语声温润随和:“好?,以?后你便是夜鹘。”他看着窗外那青黑色又小巧的鸟儿,霍然道:“莫再唤我先生了,叫我老师吧。”
她马上改口唤道:“老师。”
“我曾于山野之间,像教你一样讲课于比你还小的女童,那些孩子也如此这般唤着我老师。”
她听见本?能地蹙了一下眉,跟他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吧,老师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
伊吕的眸中不再扬起涟漪,转而有?些沉郁,他点了点头,应道:“是啊,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很久了……所以?即便我再于书堂内这样教授女童,也不会有?人?再落身?于窗前枝桠上,再与我说那样的话了。”
她很不喜欢他说的“女童”这个词,本?能地就想反驳,便拧起眉问他:“那倘若那个人?又来说了呢。”
伊吕霍然转目看向她,眸光有?些震动。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有?明显情绪起伏的眼神,像幽深的井水蓦然翻涌起来,不再温柔,转而沉凝肃穆。
他道:“那我必然会再与他应一遍:好?。”
后来他教她写完自己?的名字,又教了她两个字:“旋”、“歌”。
裴旋歌。
两年后,她已然能自己?寻着书房里的书来看,才在他写满批注的一本?《东灵初帝传》上翻到了这三个字。
原来他最初时教给自己?的,是一个人?名,是这个初帝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教自己?写他的名字,却教自己?写这个初帝的本?名!
她刹时间觉得那本?《东灵初帝传》几分憎恶,她有?极强的冲动,想撕了手中这本?《东灵初帝传》。
后来翻阅了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她又安了心。
没关系,这个初帝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了,跟她和伊吕都没关系,老师只不过是看着书中的他有?些崇仰而已。
直到他又无意识地开?始诉与她初帝的事迹,他说:“他的军师把能保他安然的巫蛊拿到他面前,初帝却跟他的军师说‘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他说完便沉默了,静静地驻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时常有?鹘嘲停落的那几根枝桠。
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闷声:“老师又没有?听见,怎么知?道初帝是这样说的,说不定他拿过了巫蛊现在还活在这世上呢。”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欢欣,他低声回她:“若然如此,便好?了……”他像失神一样无意识地喃道:“我多希望他当时接过了不死蛊,允承了我……哪怕因此谏言我害了一城百姓,从此被世人?口诛笔伐……只要他还在,我亦甘之如饴。”他叹:“明君难寻,贤帝少有?,大部分的帝王仅庸碌寻常尔,这两千余年来,朝堂不时动荡,东灵不时卷入战火,我又何能不念他。”
她听得一震,书房里那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猛然在她脑海中翻转了一遍,她突然意识到:写《东灵初帝传》的人?叫伊吕;初帝的那个军师,叫伊吕;而老师,也叫伊吕。
“老师……”她仰着头不可置信地问他:“……你就是那个初帝的军师,伊吕吗?”
他震了一下,凝滞片刻,回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她:“你果然很聪明。”
“那老师已经活了……一二……两千多年了?”
“嗯。”
“是因为那个‘不死蛊’。”
“对。”他又道:“把这件事忘了吧。”
她从不违逆他,马上应声说:“好?。”又道:“那老师也忘了那个初帝吧,我会做得比他更好?。”
比他更值得老师惦念、注视。
他的声音似伤感又似寥落,轻言道:“于我心中,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她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句他似是无意间说出的话,从这一刻狠狠刻在了她心底。
她突然成倍成倍地厌恶起初帝来。
初帝初帝初帝!只要稍稍一失神,他便会不厌其烦地与自己?提及这个人?。这个死了两千多年的死人?!
后来他外出游历了一回,十天半个月才回,自己?听见马蹄声满心激动地去迎他。
结果。
她站在门前看着他从马上抱下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她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那个小女孩抱进了自己?当初醒来的那间屋子。
脑子里一阵又一阵地闪过黑芒,手无意识地抓抠在门檐上,印出了指痕。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那名比她当年还小的幼女已经被她掐死在手中。
伊吕过来看见,手中药碗砸在了地上。
她感觉到了他澎然惊起的滔天怒意。
她一下子好?怕。
她从未这样害怕过。
她感觉出了他一瞬间想要丢弃她的念头。
她发着抖跪下来。
抱紧自己?哭,说对不起,说她不是故意的,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死了。
哭着手足无措、声嘶力竭,像心肺要炸开?来一样。
她从未这样哭过。
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过这样的惊惶和害怕。
当时脑中很浑噩,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还是本?能趋使她必须这样做。
想要留在他身?边被他永远注视的那个本?能。
直到伊吕说原谅她这次,说不会丢弃她,她才停下了哭声,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伊吕命她亲手埋葬那个小女孩的尸首,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她有?感他的怒意还未完全消散,她就又哭着认错,同?时小心翼翼地埋葬那个应该只有?四?岁的小女孩。
伊吕看到应该是觉得她已经悔悟了,周身?冷意无形中散了许多。他蹲在了时年七岁的自己?身?旁,慢慢与她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丢弃你,既已将你捡回来,我便不会随意再将你们?丢弃。你不必有?这担忧。”
她听见转过红肿的眼惊愕地看着他,于他眼中看来似是惊异动容。
其实不然,她是注意到他说的“你们?”这两个字:是她做得不好?吗?!为什么他还想捡其他人?回来?!是她没有?做到他想要的那么好?吗?!
伊吕看着她红肿着眼睁目呆呆地看着他,轻叹一声,敛目,转身?而离。
他比以?往更加忙碌了起来,无形中对她疏远了许多。
但?好?在像他答应的那样,他没有?丢弃自己?。而那个活着可能会被他同?样注视的小女孩,已经死了。
他的书房里仍旧只有?她不时会去看书和练字,只有?她。
她因此不时会站到那个小女孩的坟前去,由衷地对她笑起来:谢谢你死了呢。
她在书房里翻到涉及道法?和符术的书,看着上面伊吕的批注开?始闷着头自己?尝试。她试着画了一道符,伊吕过来的时候看见,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异,她知?道他在注视自己?,便故意像愧疚不安一样低下了头,一幅为旧事惶恐还在自责的样子。
伊吕看着她良久,便还是道:“想学的话,我教你吧。”
她马上抬头看向了他,轻“嗯”了一声。“谢谢老师。”
伊吕看她一眼,无声一叹。
后来见他在院中练武,她远远地拿着树枝模仿着他的动作来,练到一处,她觉得不舒服,改了一下那个动作。
他愣住,忽而出声唤她过去:“因何要把上挑改成斜劈往上?”
她仰头看着他回:“因为我是女孩子,力量小,斜着劈可以?省力。我省了力,打到别人?身?上的力气就可以?更大。”
他点了点头:“有?理?。”又道:“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你悟性惊人?,应有?习武天赋。”
他便又开?始教导她拳脚枪戟。
就像他说的,她有?习武天赋,且很是不同?寻常。
她很快就将他教的拳脚武功学得很好?,耍起长?-枪来甚至比他更有?凌厉之气。
他由衷地感叹道:“你天赋禀赋,远超常人?,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奇才。”他俯首看着她,温言嘱咐:“故而切不可误入歧途、再犯之前那样的错……可像初帝那样,以?家国安宁为己?任,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又是初帝。
她低下头,没有?应声。转而道:“初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且死得很惨,我不想像他那样。”她言下之意,是她不想以?一个死人?为目标。尤其是这个初帝。
但?他骤闻,眸中颤动了一下,语声一时极低:“你如何知?晓……他死得惨烈……?”
她看向他,便道:“我读遍了所有?关于初帝的书,尤其是那本?《东灵初帝传》,那上面写了,初帝最后全身?爆裂而亡,碎成一地血沫,死无全尸。”
她看见伊吕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他哑声道:“是啊……他将全身?真气寸寸摧竭,力尽而亡,死后身?体?便爆裂四?散,成了一地血沫……染了那个试图最后再抱他一下的人?一身?。”
她拧起了眉,猜到了伊吕口中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那日伊吕难得一次地喝了很多酒,坐于院中月下,他一杯又一杯的将石案上的酒尽皆饮尽了。
她远远看着他,蓦然听见了他的哭声,他埋首伏在石案上,哭得那样难过。像悔恨、像伤痛、更像思一人?入骨,而成狂。
她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厌恨初帝,她知?道他所思所想,就是初帝。那个死了两千余年、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