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雍纵马奔驰在官道上,天上日头灼人,他又沉疴在身,这一路疲惫,小白脸比平时还白,几乎褪尽了血色。
他唇瓣微微抿着,眉心多出一条竖痕,显然心绪不佳。
一旁护卫的徐冲劝道:“殿下,咱们快进城门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先歇歇吧。”
他说完不?免心中一叹,几乎每回殿下见过妙清观的那位,都会心绪不佳几日,偏偏还不?能不见,他边叹息边继续劝:“您的头疾已经大半年没再?犯过了,可别为了赶这几步路伤身。”
姬雍回首看了他一眼,略微颔首。
徐冲犹豫了下,又道:“还有...素真女冠本来要送您的,只是她忙着休整妙清观,这两天抽不出空,等再?过几日,她会来京城待上一阵。”
姬雍颔首:“若她愿意,就住太子府别院,若是不愿,就为她另寻个住处。”
就在这时,他留在宫里看着沈鹿溪的人骑马匆匆跑出城门,迎头向着姬雍等人赶了出来。
他见着姬雍,明显松了口气,纵马过来压低声音道:“殿下,内宫里传出消息来,说前几日有人看见沈侍卫和张贵妃那边似乎又联络起来...”
内宫是皇上的地盘,姬雍不?好也不?能直接插手,偏偏沈鹿溪又被太后特许留在内宫,他只能让外廷的侍卫通过迂回地盯着沈鹿溪,所以发生什么?事,盯梢之?人也只能模糊知道一些,但这事有点要紧,他不?敢不来告诉姬雍。
听到这儿,姬雍神色倒还淡定,之?前也不?是没人看到过沈鹿溪和张贵妃那边有牵连,不?过事后证明都是乌龙,他对此类消息已经免疫良好。
他挑眉:“哦?”
报信的人皱眉:“沈侍卫不知道在搞什么?,见天地撺掇太后让膳房做吃食...”
姬雍脸色微变,膳房是妃嫔公用的地方,人多手杂的,这也有违宫里的规矩,更容易让有心之?人有可趁之?机。
来回报的越说神色越是沉凝:“就在沈侍卫和张贵妃那边的人联络之?后,方才有人瞧见沈侍卫去膳房里给太后准备了吃食羹汤,卑职还隐隐听说什么?‘香桃’‘不?当之?物’之?类的,卑职觉着不?大对劲,赶紧来告知您一声了。”
他描述的实在语焉不?详,但便是如此才更引人遐想,按照他的描述,沈鹿溪先和张贵妃那边私下联络,又撺掇着太后去安全性较低的膳房里传菜,让人有机会下手,她自己又给太后拎去了不?当之?物...这些线索串下来,听的人不多想才有鬼了。
姬雍脸色彻底变了。
尽管理智上他明白,这八成是张贵妃的又一次设计,这毒妇再?怎么狠辣,也没胆子没必要对太后下手,除非张氏一族的性命还有老三的前程她都不想要了,但从感情上,至亲之?人可能遇险,他心绪怎么平静的下来?
太后的忌讳他是知道的,当时他那位小姑姑薨逝之?后,太后直接吐血晕厥了三天,自此身体便不如以往了,之?后更是见不?得桃子,而且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太后甚至严重到那股味道也闻不得,一闻见就会有极大反应,轻则呼吸不畅,重则身上起疹——若张贵妃知道太后症候这般严重,想来也不?敢这般算计了。
因太后这般病症,皇上一向都是极小心的,更别说像这般直接拿去让太后食用了。
他心中怒火翻腾,万分担心太后因此有什么?意外。
他既恨张贵妃歹毒,连太后这个垂垂老人她都不放过,又恼自己行事太过凌厉,逼的老三一系狗急跳墙,他更不该把沈鹿溪留在宫里,给了张贵妃下手的机会,也是他大意太过,而且沈鹿溪这些日子表现的慵懒无害,他一时掉以轻心,那日就该把沈鹿溪强行带出内宫,绝不?该留她在太后身边的。
沈鹿溪...要不?是她多事,太后好好用着寿膳房的吃食,焉能被张贵妃钻了空子?这事怎么看都不像巧合,若是此事是她有意为之...
姬雍眼里掠过一丝狠意,重重一抖缰绳,快马冲进了城里。
他就这么?一路快马冲进了宫里,外宫还好,到了内宫他却不能再骑马了,他也不?顾侍卫阻拦,脚尖一点,纵身一掠,飞身冲向了太后待的寿康宫。
姬雍自己的毛病本来就没好全,这么?一通奔走,额头隐隐作痛,但他挂心祖母,强自忍着罢了。
宫外几个侍卫在寿康宫外守门,见姬雍神色匆忙,几人都面露惊疑,其中一人唤道:“殿下...”
姬雍没功夫搭理,一把?推开寿康宫大门,边走边问:“太后呢?沈鹿溪呢?”
“回殿下,太后在午憩,沈侍卫前一刻才拎着食盒进?去...”
寿康宫是三重院落,姬雍绕过影壁和第一重宫殿,就见沈鹿溪手里果然拎着食盒,她正一步步走向太后寝宫,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东西呈在太后面前。
姬雍见此情形,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又生出一股怒意来。
他大步走上台阶,在沈鹿溪惊愕的目光中,他打飞了她手里的食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恼怒:“你?好大的胆子!”
姬雍刚回来便是这一通发作,沈鹿溪手腕被他攥的生疼,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是瞪大了眼睛。
幸好冯太后听见外面这番响动,终于走了过来,见孙子发落小沈侍卫,她扶着侍婢的手匆匆走过来:“怎么回事?六郎你好好地对小沈发什么?脾气啊?”
姬雍见太后无事,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来,拉高了沈鹿溪的手腕,冷哼了声:“您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
冯太后给他闹糊涂了:“小沈挺好的啊。”
姬雍见祖母被沈鹿溪哄得找不着北就头疼,语调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她胆大包天,给您带来的吃食里有不?当之?物!”
沈鹿溪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先是受惊,继而又冒出一股火来,也拔高音量怒道:“殿下便是要砍我?的头,也得容我分辨一二!我?拢共就带了一碗荞麦面一盏绿豆银耳羹,这两样都是我自己试尝过的,您倒是告诉我?,哪一样是不当之?物!若真有不?当之?物,我?现在尸首都该凉透了!”
也亏得沈鹿溪机灵,她今天天气闷热,太后午睡起来定然是口干出汗,未必爱吃这甜腻腻的水果羹,所以便让御厨令换了一盏清心爽口的绿豆百合羹。
那厨子也是不大聪明的样子,熬出一盏绿豆汤之后,又在里面加了好多桃子——这下沈鹿溪才发觉不?对,叫来几个侍卫一同逼问,那厨子不?敢道出主谋张贵妃,只说自己看沈鹿溪不?顺眼想整她,这一听就是瞎编,不?过沈鹿溪又不?是专门问案的,就把这厨子交给内侍省了。
这人做的东西她当然不敢再拿给太后,就带上一袋荞麦跑到寿膳房令人重做了一份——这才耽搁了那么久,她本来打算把?吃食拿过去再告知太后此事呢,没想到姬雍半路杀出来,言辞间尽是指摘苛责。
绿,绿豆羹?
姬雍目光这才落到地上那一摊子狼藉上,清清爽爽一碗素面,一盏汤羹——连桃子毛都没见着一根。
方才还一脸恼恨的姬雍仿佛被人隔空抽了两巴掌:“...”
沈鹿溪却越说越怒,她见姬雍表情僵硬,脸色难看,一下气势大盛:“殿下,我?身份虽微贱,但也知道以德报德的道理,太后待我?极为关照,我?只恨不能以身报答,如今您平白说我?想害太后,我?是断不能认的,您须得给我?说出个道理来!”她声音还带了点委屈,别提多招人疼了。
其实在君主为天的时代,姬雍身为太子,哪怕真冤了沈鹿溪,也是赏些金银财帛了事,沈鹿溪不?好这么?咄咄逼人矩,正常操作是,沈鹿溪应该主动递个台阶,姬雍就着这个台阶下了,这才是为臣之道。
——偏偏沈鹿溪没这个自觉,冯太后又在一旁听她声调委屈,怜爱之心顿起,有些不?悦地说姬雍:“六郎你一向稳重,小沈多好的孩子啊,又贴心又实诚,你?怎么能这么?冤枉她呢?她给我?准备的每一口吃食,都是自己尝过的,以后若是戕害主上的名?声传出去,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姬雍喉结滚动了下,直觉得面皮发烧,他方才独个匆匆赶来,也没能带上一个给自己修台阶的。
他脸颊发热半晌,抿了抿唇,才道:“是我误会了。”
这话太过轻描淡写,沈鹿溪转了转脸,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开心地鼓了鼓脸颊。
冯太后瞧不惯他这死撑的样子,以为他不?乐意自己说他,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姬雍瞬间有种自己是被路边捡来的感觉:“...”
他有些委屈地想,祖母您到底是谁的祖母?
不?就是说了沈鹿溪几句吗?怎么都挤兑起他来了?
幸好冯太后还是心疼他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和小沈下去吧,大热天闹的我?头疼,我?也没胃口了,都走吧都走吧。”
姬雍发烫的脸这才降下去几度,他垂眼应了个是。
等冯太后走了,他才发现沈鹿溪的手腕还被他攥在手里,白嫩嫩跟藕节似的,他意识到这点,脸上才褪去的温度又有上升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