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温室的金属大门顺畅地在林希的面前打开。
只不过这一次林希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走进去。
他的肩头还披着毯子, 但他依旧感觉很冷那种冷意似乎完全是从他的身体内部传递出来的。
温室内部依旧是林希记忆中的样子,“一号”那变了形的蛹壳也如同他上一次见到的那样,堆积在昆虫培养槽的角落。
林希打开玻璃槽然后走了进去,他蹲在了蛹壳旁边一前所未有的认真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堪称丑陋的东西。
在龟裂的蛹壳缝隙中, 那一层薄膜依旧还在那里, 只不过“一号”似乎已经换了一个姿势,林希这一次并没有看到它的眼珠。
在明亮的灯光下,那团蛹壳以不仔细看就很难察觉的缓慢规律上下起伏着, 这是“一号”正在茁壮成长的迹象。
“呼”
在亲眼目睹了“一号”蛹壳那毫无异状的模样后,林希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原本不自觉绷得紧紧的肌肉全部放松了下来。
“我简直就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你觉得呢”
他对自己说着, 然后揉了揉隐隐有些胀痛的额头。一旦亲眼确认了“一号”的正常, 再回想起他之前那些让他紧张到极点的猜测,林希甚至觉得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又可笑又神经质。
天知道他倒地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亲手养大的苏努星蝶最后竟然会变成那种半人半虫的怪物, 而且还为此惶恐了那么久。
“一号”这个时候大概还在休眠之中,薄膜下方并没有特别的蠕动传来。
这多少让林希感到有些失望。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像是初次养小动物的小孩那样蹲下来轻轻戳一戳“一号”的薄膜,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个人终端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林希一怔, 然后点开了个人终端。
布莱斯带着些许气急败坏意味的声音立刻就从终端的那一头传了出来。
“你还好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等等, 你到底在哪里”
林希看着布莱斯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有些迷茫,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布莱斯一定是错过了他的留言。
“我,我在温室里我只是想来看看这里的情况。”
林希连忙解释道。
终端那一头的布莱斯看上去是真的生气了, 林希几乎可以看到凸起的血管在布莱斯额头的皮肤下方跳动。
“该死的,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那个叫做萨姆的疯子很可能就在飞船里四处游荡, 等着找你的麻烦呢在这件事情被搞定之前,你好歹也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你的温室里除了那只丑陋到让人发疯的虫子之外还有什么,比起担心那玩意,你跟应该关注你自己”
林希在布莱斯连珠炮一样的咆哮中缩了缩脖子,他压根不敢反驳对方。
“我马上回去我发誓我不会再乱跑了。”
他小声地说道。
然后就那样裹紧了自己肩头的毯子离开了温室。
而林希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温室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关闭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滴答”
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粘液,从原本是蛹壳的位置滴滴答答涌了出来。
紧接着,原本在林希的视野里一切正常的蛹壳开始逐渐变淡,扭曲。
如果林希能够看到那枚蛹壳真正的模样的话,他大概会大吃一惊蛹壳已经彻底的破碎了,它干瘪了下去,像是一团已经腐烂的毯子皱巴巴地堆积在地上。而“一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伏趴在已经失去了功效的蛹壳上方。
它维持着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好让自己那有好几个洞的翅膀能够铺展开来。林希之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翅膀表面浮现出来的拟态。
只不过在那拟态之下,它新生的身体已是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砰”
一直坚持到林希的步伐已远,“一号”的身体重重地从蛹壳上方摔了下来。
它完全不能习惯自己的新身体,虽然那是它自己在一开始就坚定无疑做出的选择。
那层柔软而敏感的皮肤给它带来的麻烦远超过好处。
它感到很痛,伤口的位置简直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一般痛到几乎让它想要哀嚎。这是一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它依然像是之前那样,林希手中的那把枪压根就不可能真正地伤害到它。但现在,它融合了人类的基因,长出了那娇弱的,敏感的神经和无比脆弱的外壳。那些伤口虽然并不致命,但前所未有的疼痛感却让“一号”异常地痛苦。
它用前肢撑在地上企图让自己爬起来,但是那些粘稠而温暖的血液却让它一次一次的打滑。“一号”摔在了自己的血泊里,伤口再一次受到了刺激,它在地板上抽搐了好一会儿才积攒起力气重新尝试一遍。
但总的来说,像是它这样的种族在对于新身体的适应上总是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几次尝试之后,“一号”已经顺利地掌握为了诀窍然后半坐了起来以类昆虫的外形做出这样的动作有点儿滑稽,但它的关节在这样的姿势下总算变得舒适了一些。
“呜”
“一号”的喉咙里发出了连他自己也感觉陌生的声音。
人类的声带很奇怪,能够发出来的声音非常局限,至少在“一号”自己听来,那些低鸣简直说得上刺耳。不过若是林希的话,从他的嘴唇中散发出来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美妙。
一想到林夕,“一号”的胸口就开始弥漫出完全陌生的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越是全新的。
也许是它模仿人类的身体布局在胸口结出的那被称之为“心脏”的东西在作怪也说不定一些模糊的想法滑过“一号”的脑海。
也就是在完全结合了两名人类的身体和一部分大脑后,这些古怪而复杂的想法才会莫名其妙地跑出来。“一号”那作为昆虫的本能对于自己这些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不已的想法感到慌张而无措。
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那些都是林希用脉冲枪轰出来的。
虽然说脉冲枪的杀伤力远不如离子枪,但是脉冲光束还是在它的身上留下了好几个硕大的空洞,只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那些空洞已经被黑红相间的肌肉纤维和结缔组织堵了起来。新生的血肉在厚厚的粘液下方不断地生长着,而之前因为受伤涌出来的鲜血则在它的动作中扑簌簌的从血肉与血肉之间的缝隙中挤压出来。
“一号”试探性地伸出自己的前肢碰了碰伤口。
新鲜的疼痛感电流一般窜入它的脑神经。那种剧痛又一次地提醒起了它,也许它这一次确实蛹化出了一具失败的身体。
你的温室里除了那只丑陋到让人发疯的虫子之外还有什么
布莱斯之前在林希的个人终端中咆哮出来的话语仿佛又一次地响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那些人类当着它的面这么形容它了。
所以哪怕他努力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它的身体依然是“丑陋”的吗
这个念头在“一号”的脑海中闪现出来的瞬间,胸口逐渐弥漫出来的沉重感又一次地让它迷惑了起来。
它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学到那个形容这种感觉的单词。
“伤心”。
“林希林希”
而对于这一刻的“一号”来说,它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那个名字。
它是如此眷恋着那个脆弱而温暖的人类,从它第一次于虚空中得到意识那一刻就开始了。
再然后,它尝试着模仿起了林希在舱房里做的那些事情。
他看着墙角忽然闪现出来的那团光影,从眼眶中不断地挤出水来“一号”也学着林希那么做了。
当滚烫的液体顺着它的眼眶不断地往外面涌出的时候,它简直快要被那种奇怪的感觉给吓到了。吸收了人类的身体并且强行拼接在他身体内部的复杂器官带来了格外陌生的感受。
“呜呜”
古怪沙哑的呜咽从这只恐怖的怪物喉咙里滚落出来。
明明最开始只是在进行模仿,但奇怪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一号”发现自己竟然怎么都停不下来那种灼热液体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的行为。
“呜呜呜林希”
哪怕它不断重复着那个可以让他感到安心和快乐的名字也是一样。
伤口的疼痛,被不断重复地“丑陋”的字眼,以及最重要的在这个晚上,林希盯着它时候冷酷无比的眼神还是那果断的射击
无数纷乱的片段堆积在了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这只年轻的“星蝶”的胸口。
它就这样抽抽搭搭地抚摸着自己疼痛不已的伤口,在惶恐和茫然中持续不断地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