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哥的示好是明摆着的,想来愉妃也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姐没收那礼,专赐给英媛了,想来愉妃心下也该明白姐的意思。”
婉兮缓缓点头,“敬重她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我方不愿在面儿上再与她如何。可是她若以为我不过几个月间就忘了与她的过结,还能重新把手言欢的,那她就错了。”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
“玉蕤你知道么,这回我随着皇上去木兰,在布扈图过了我的生辰。那地方是‘有鹿的地方’,我便也曾梦见过小鹿儿……兴许就是因为这么着,我便不知道怎的,总是回想起当年小鹿儿特别爱去御花园看鹿的事儿。”
玉蕤心下也是微微一跳,“而那御花园里的鹿,一向都是愉妃自请照应的。从前她与咱们也算没有什么隔膜,甚至因为六公主的事儿,一度还与咱们交好过的。故此倒也有些回,咱们干脆就是放心将十四阿哥交给愉妃,由她手拉着手儿地去看鹿的……”
婉兮紧闭双眼,缓缓点了点头,“我放不下的,也是这些。小鹿儿种痘之前,咱们都是亲眼看见过皇后脸贴脸地碰过小鹿儿,却容易忘了,曾经愉妃也曾多次手拉手儿地带着小鹿儿去鹿苑。”
“如今,这些已经无从再追踪,可是回想起来却总叫我心悸。我相信皇后绝非无辜,可是这愉妃,也未必就比皇后干净多少去。”
玉蕤悄然吸一口气,“姐说的对。如今十四阿哥已经入土为安,咱们不愿再惊动了罢了。不过从此后,愉妃再不用想着还与咱们重修旧好了。吃过的亏,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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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阖目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算了,还在过年呢,不说这些了。”婉兮缓缓抬眸,“不过愉妃的不乐呵,倒不至于是因为咱们。她啊,还不至于那么把咱们放在心上。”
玉蕤垂首深思,继而便笑了,“我倒是想起个事儿来。还是去年十一月前后的事儿,说是鄂弼想要趁着今年皇上奉皇太后西巡五台山的当儿,好好儿讨好皇上一回,这便大兴土木,巧费心思修建行宫。结果,倒被皇上下旨给申饬了。”
婉兮也是扬眸,“哦?原来还有这事儿?他是山西巡抚,去年又正是西北刚用完兵,这西边和北边多少事儿需要银子用度,他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靡费去?”
玉蕤轻哼一声儿,“更要命的是,这人还不长脸!皇上都下旨申饬了,结果这位倒好,过年前两天还专程给皇上递折子,说什么‘河东商众,敬输银三万两,以充经费’。结果皇上下旨说‘量汝建造行宫所费用之。余仍给还’。”
婉兮听着都是挑眉,“他这是想将自己的脸面给找回来。皇上申饬他,他便想着将这项银子从商人们那儿给挖补上,这便仿佛他没有过错了。皇上也算给了他颜面,叫他用这些银子将建造行宫的费用给补上,其余再还给商人们去。”
玉蕤听得都是冷笑,“姐说的是,皇上都够给他脸的了。结果这位倒好,紧接着又上折子,说‘晋省各州县绅衿,呈请乐输经费。一邑中,有二三千两,或一万两不等。’”
婉兮都不由得摇头,“这个人,当真不知分寸,就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么?”
玉蕤轻啐了一声儿,“谁说不是?这回皇上干脆驳回,五个字批复:‘断不可收受’!”
婉兮终是垂首淡淡一笑,“愉妃那不乐呵,想来就是因为此事了。也是,终究那鄂弼才是她的亲家,她就永琪这么一个孩子,鄂弼便是她唯一的亲家。鄂家早已倒了不说,这鄂弼又接二连三被皇上申饬,她心下不忐忑才怪。”
玉蕤也是冷笑一声儿,“谁说不是!她自然不会忘了,那鄂常在阿玛和伯父,就是前后脚儿地被皇上给赐自尽的!皇上算是恨毒了鄂尔泰,对鄂家的子侄,便没一个手软的。”
婉兮望住玉蕤,“若以母家来算,英媛怎么都比五阿哥的嫡福晋更能帮衬得上五阿哥去。如今却叫英媛屈居侍妾之位,当真是委屈了英媛。”
玉蕤却是笑,“我倒庆幸,我们家不敢当人家愉妃娘娘的亲家!睡觉我们家是包衣出身呢,自然比不上人家鄂家金贵。这些年来,愉妃便也从来没瞧上过我们家,甚少来往。”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是我该庆幸。幸亏她没与你们家来往,要不然我又上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的一个妹妹,还有你阿玛这么好的一个大管家呢?”
玉蕤含羞一笑,“姐你抬举我,可我阿玛和伯父也不是白给的。当年我阿玛和堂伯父兄弟双双中进士、入翰林,堪称一代佳话。他们这样的人,好歹也是有识人的眼色的。”
“从我入宫,到了姐的永寿宫来,我阿玛便从来都是嘱咐我,一定要尽心竭力伺候好姐。更何况,当年我阿玛被皇后陷害那一回,若不是姐的帮衬,我阿玛哪儿还能复职回来?”
婉兮含笑点点头,轻轻拍拍玉蕤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啊,自然都是将心比心,互相给予、互相成就,方能培养得起来的。
愉妃怕是从前从没想到过,包衣出身的索绰罗一家,观保和德保两兄弟在前朝越发受到重用,玉蕤也在后宫进封为贵人;而永琪的所内,出自鄂尔泰家那样一个名门望族的嫡福晋,如今反倒一步一步走了下坡路去。
这会子便是愉妃想要调转马头,重新来与索绰罗一家修好,却也来不及了。
婉兮明白,愉妃心下怕是要悔青了肠子去。
婉兮含笑轻轻拍拍玉蕤的手,“不管怎样,此时愉妃既为了鄂弼这个亲家而不乐呵,那在永琪的所里,英媛的好日子便又来了。咱们犯不着帮愉妃恼火,咱们啊,只替英媛欢喜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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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了愉妃和永琪两母子那边儿的事儿,玉蕤又说起八阿哥永璇的事儿来。
“想来愉妃为了鄂弼的事儿不乐呵,还有一层缘故:同样是皇子嫡福晋的阿玛,皇上对鄂弼再三申饬,却反倒对尹继善十分关照。”
“今早上皇上才又下了旨意,说钦天监已经报了八阿哥行聘的吉期,就定在四月十二了。皇上叫尹继善紧着处理手上未完的公事,忙完就赶紧进京来。必定要在三月内就回来亲自操持呢。”
婉兮也是扬眉,“哦?行聘定在四月了?这么快?”
婉兮和玉蕤坐在炕边儿说话儿,倒没觉察翠鬟立在落地花罩外边儿,隔着帘子听了这话儿,身子便是微微一个摇晃。
翠鬟知道八阿哥的婚事已经定在今年了,可是总觉着这还在正月里,年还没过完呢,那就是这一年才刚刚儿开始。那八阿哥的婚事就还远着呢……
何曾想,四月便要正式行聘了。
立在另一边伺候的是玉萤,玉萤忙走过来扶住翠鬟,低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自在?”
翠鬟忙稳住了身形,使劲摇头,“姑姑,我没事儿。估计就是天黑了,我站着站着有些乏,眼皮打架了。”
玉萤听着也乐,“倒也是。你们年岁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儿。这殿内暖气又足,可不就缠着瞌睡虫了么?”
玉萤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待会儿等九公主跟七公主那边儿散了,瑞主子必定就也回去了。你再站一会子,或者,我帮你去叫翠靥她们来替替你?”
翠鬟忙拦住,“姑姑,别介。今晚儿翠靥还得坐更上夜呢。叫她来替我,她就更没的歇了。”
玉萤这便笑笑,轻声道,“我到门口抓一把雪去,进来给你攥掌心儿里,你立马就精神了。”
只隔着一层落地花罩和帘子,玉萤和翠鬟这边儿便是压低了声儿说话,婉兮和玉蕤便也听见了。
玉蕤便扬声问,“可有事?”
翠鬟跟玉萤对视一眼,都吐了吐舌,赶紧着收敛形色,一前一后走进去,向两位主子告罪。
婉兮倒是不介意,含笑道,“罢了,你们也站得累了。便别在这儿立规矩了,一起陪我去配殿里瞧瞧,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玉蕤便也笑了,知道婉兮心下这是惦记着孩子们呢。这便亲自起身,到那云头纹的衣架子上,取过婉兮的披风来,亲手替婉兮穿好了,再亲手将风帽拉过来,帮婉兮盖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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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一同沿着回廊,走到配殿窗外。贴着墙根儿,悄然听着里头的动静。
虽说这时候还是天寒地冻的,故此那窗子上镶着的玻璃上全都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壳子,从外头看不见里头。可是孩子们闹腾的动静还是能破窗而出,廊下又拢音,这便都能听见。
玉蕤都忍不住含笑轻声道,“哎哟,房盖儿都快给掀开了。”
婉兮鸟悄儿地走进配殿,门口立着的官女子、嬷嬷们正要行礼,都叫婉兮给拦住,不叫她们出声儿。
明间儿和次间中间隔着锦缎夹棉的大门帘,玉蕤忙上前,亲手替婉兮掀开一条小小的缝儿。
婉兮伏在门框上,眼珠儿凑近那帘子缝儿往里偷偷瞧。
里头那几个孩子都是婉兮看着长大的,唯有一个眼生,婉兮这便一眼就瞧出哪个是札兰泰来了。
婉兮不由得微微扬眉,轻轻一笑。
——即便不是里头的孩子就这一个眼生的,婉兮相信自己怕是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只因为她事先知道了闺女喜欢文静温柔的哥哥,而那个今儿穿一身鸦青色锦袍,头戴同色暖帽的小阿哥,一看就是几个男孩子里头最是温润静雅的一个儿。
说实在的,鸦青色算不得一个出挑的颜色。那是青色里头最深浓的,几乎已是墨色了,可是穿在那孩子身上,却反倒更觉那孩子一张俊秀的脸,如月似玉,清光流溢。
此时那几个孩子也都在炕上玩儿呢,小七跟绵锦在歘嘎拉哈,啾啾坐在一边儿啃冻梨;而福康安则拉着拉旺,像模像样地在下棋,札兰泰则在一旁观战。
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两边儿都是两个在玩儿,一个当看客。
这两个当看客的,正好就是啾啾和札兰泰。
可是小孩儿里哪有甘心只当看客的呢,札兰泰那边还好,婉兮瞧出来,啾啾都好几回偷偷儿伸脚去碰那嘎拉哈子儿了。那小丫蛋的心眼儿啊,就是希望姐姐或者是大侄女“坏了”,好轮到她上。
婉兮瞅着乐,却盯着啾啾手里那个冻梨有些揪心。
在宫里,便是做冻梨的梨子,也要比民间的细致些。婉兮更因为啾啾小,故此选的都不是大的苹果梨,而是南果梨。这南果梨是辽南特产,出产自岫岩附近。个头儿小,跟小婴孩的拳头差不多;又香甜软糯。便是制成了冻梨,小孩子吃了一个也不打紧。
况且啾啾殿内有玉函伺候着呢,玉函老成持重,婉兮相信必定是将那冻梨都缓透了,玉函才会拿给啾啾的。
婉兮这会子揪心的缘故,就在于啾啾吃梨的时候儿是在一心二用,婉兮生怕她一不小心再将那梨子核给咽下去。
那南果梨的核本来很小,对于大人来说咽了都不打紧;可啾啾终究才两岁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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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拨孩子,女孩子在炕里玩儿,男孩子把着炕边儿分坐在炕桌两边玩儿。
札兰泰的位置,恰好就是站在紫檀脚踏上,正对着女孩子那边儿。故此婉兮瞧见的,札兰泰也都瞧见了。
婉兮正想叫玉函进去将啾啾的冻梨给拿下来呢,却忽然见里头札兰泰忽然伸了手,绕过拉旺后背去,扯住了啾啾的小胳膊儿。
啾啾也没防备,愣愣抬头看过去。见是札兰泰,便忽然摇头晃脑地笑了。
帘子外,婉兮也无奈地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那孩子自然没有一笑就摇头晃脑的习惯,今儿这么着,那是故意给人家显摆她头上那活灵活现的头花儿呢。
札兰泰却没出声,只静静盯着啾啾,然后就顺手从啾啾的手里,将那个冻梨给拿下来了。
啾啾想说话,札兰泰竖起指头来轻轻地“嘘”了一声儿,说了句什么。
婉兮听见了,却担心自己是听错了,便忙抬眼问玉蕤。
玉蕤笑,轻声复述,“……观棋不语。”
婉兮这才放心微笑。她听见的好像也是这个词儿。
啾啾却不甘心,便也忘了抢嘎拉哈的事儿,从炕上爬起来,便伸手抱住札兰泰的脖子,凑到了札兰泰身边儿,伏在他耳朵边儿说起了悄悄话儿。